龙榆生(龙榆生的手札之爱)

作者：张瑞田

龙榆生(1902-1966)，名沐勋，晚年以字行，号忍寒，江西万载县人，曾任暨南大学、中山大学、中央大学、上海音乐学院教授。其词学成就与夏承焘、唐圭璋并称，是20世纪享有盛名的词学大师。主编过《词学季刊》，编著有《风雨龙吟室词》《唐宋名家词选》《近三百年名家词选》等。

最近两年，笔者策展的“字响调圆：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”，先后在北京、杭州、上海等地巡展，赢得了广大观众的赞誉。这批手札均为同时代名人写给龙榆生的。“文章合为时而著，歌诗合为事而作”，观世论学，谈诗讲道，一代学术、文坛巨匠的音容笑貌，在文辞平仄和书法起伏中精彩体现。

龙榆生先生喜爱信札几近痴迷。他何以与这群高水准的学人、文人，乃至政治人物保持手札联系？尤其是1949年后，依旧胎息手札“旧习”，称兄道弟，平阙笺纸，风雅弥漫。沈尹默所言“吾兄（龙榆生）于拙札有嗜痂之癖，实足怪事”，似乎不是回答这个问题，但或多或少触及问题实质。龙榆生不仅对沈尹默手札有“嗜痂之癖”，对其他学识渊博、人格伟岸者的手札，同样如此。如陈三立、叶恭绰、张元济、郭沫若、马一浮、谢无量、陈寅恪、俞平伯、夏承焘、叶圣陶、黄宾虹、钱钟书等，龙榆生与他们手札往复，几通、十几通、数十通……

龙榆生为一代词学大家，著述体大精深，见解新颖，学术成果独树一帜，世人瞩目，深得后人敬仰。有意思的是，一代词学大家，兴趣广泛，浸淫词学研究，又勠力诗词创作，所写诗词“风雨龙吟”，与友朋手札，情真意切，探求前贤手札，乐此不疲。因此，他在所谓的正统著述之外，编著、选注了一些普及性国学读物，如1937年商务印书馆发行的《曾国藩家书选》《古今名人书牍选》，1939年发行的《苏黄尺牍选》等，深入浅出，亲切感人。

手札，也称书札、尺牍、书简。手札是中国书法的重要形式，魏晋以来的书法代表作品，手札占据了半壁江山。龙榆生对手札的最初形态进行了考据，他认为《春秋左氏传》中“郑子家使执讯而与之书，以告赵宣子”，《文心雕龙·书记》中“书者，舒也，舒布其言，陈之简牍”所言之“书”，就是手札。

手札、简牍也好，书简、信函也罢，是寻常之物，并不费解。然而，手札一旦成为世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存在，一旦与精神、信仰、文人沾边，手札最初的意义就会扩大、提升，最终成为一个阶层的专擅。

龙榆生热爱手札，他一生写了大量的手札，也收到不计其数的手札，一往一复，就是中国文化的风景。他编辑、选注《曾国藩家书选》《古今名人书牍选》《苏黄尺牍选》，是他研究手札的证明，也是手札经历了新文化运动之后依然具有文化魅力的证明。文人之间的手札往复，尤其是恪守传统格式的毛笔手札，还在散发着文化的光辉。

龙榆生对手札颇有研究。关于手札的语言，他认为六朝人的手札好，但骈偶过多，不免有“文浮于质”的毛病，对于人生方面也缺少指导。这种风气从建安文人肇始，流行到隋唐。唐代韩愈、柳宗元掀起“古文”运动，手札也化骈偶为单行，分“骈”“散”两体。陈说事理的手札选择散文，敷衍应酬、褒扬赞美的手札就用骈体。关于手札的书法，他认为要求讲究。他说：“我们如果能够把魏晋以来下迄宋、明诸家的小简汇集起来，做写信的模范，再抽点功夫学学他们的书法，那就不愁书信写得不漂亮了。”

漂亮的书信，应当内容充实，让读者了解做人、立身、处事的道理，以及学术研究的态度和门径。他编注《古今名人书牍选》，立场明确，是“希望读者无论要想做个学术家或者政治家，都要拿扶衰拯弱的精神作为出发点，以求有益于社会民生。所以对于内容不很充实，以及颓废放诞、不切人生的作品，虽然十分漂亮，也只好‘割爱’了”。

龙榆生推崇苏东坡、黄庭坚的手札。他与商务印书馆合作，选注了139通苏东坡的手札。其出发点简单明确：“他们的品性和修养，都有过人的所在，所以他们信笔写来的东西，特别是书信一类，尤其‘天趣盎然’，能够打动人们的心坎。”黄庭坚与苏东坡一样，讲气节，他遗留的手札，多半是教人治学，讲授做人、做事的道理。龙榆生一语中的：“尺牍是应世的文字，而‘苏黄’尺牍又是古今尺牍中第一部杰作。两家的风趣，虽然各有不同，而信手拈来，都是作者全部人格和修养的表现，‘超凡入圣’，读了可以启发人们的天机。”

曾国藩的手札也“启发人们的天机”。龙榆生选注了59通曾国藩的手札。曾国藩手札，充满至理名言，“倘若把它当作寻常书信来看，那又不免‘失之千里’了”。龙榆生说：“在他的家书里，差不多句句都是‘药石之言’，处处可以看出他‘律己之严’，处处可以看出他‘待人之厚’，这就是所谓儒者的真精神，也就是我们先圣先贤遗留下来的固有美德。”

对手札的全面研究，龙榆生看到了手札在中国文化中独有的分量。文辞的世情传递、人生说教，书法的恭谨整饬、自如贲张，平淡、急切、焦虑、忧患中的家国情怀、责任担当，人格化的展现，是中国文化与艺术精彩绝伦的乐章。

龙榆生的手札，书法深受尺牍小简的影响，清丽、含蓄，淡雅、幽深。他就用这样的书法，与他的前辈、同道、后学联系，或问学，或言事，或唱和，或问安，一觞一咏，乐在其中。笔者手边有他写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诗札。他手录自己的诗词作品，赠送友人，自己把玩，没有功利目的，写起来从容自如，纤尘不染。读之，如饮山泉，细品轻风，心境旷达，神驰邈远。

对龙榆生的词学研究，学术界已越来越重视。通过他的手札、诗札及其师友写给他的手札，我们可以侧面看到这位学人高尚的情怀。（张瑞田）